时间:2025-10-23 来源:南杰文化 编辑:欧阳予倩
1936年6月,苏联第一届的戏剧节,中国的戏剧工作者,就是我一个人以私人的资格参加。当时的日记和许多纪念品,都存放在香港的一个箱子里,听说敌人攻陷香港的时候,那个朋友的家,遭遇好几次的抢劫,必定是全部散失了。我早想把我所看见的苏联戏剧,比较详审地叙述一番,不料人事变迁,一直到今天,才只靠回忆来描出那一届节日的轮廓,而苏联的戏剧业已跨过了好几层阶段了
欧阳予倩(中)在法国
从巴黎到柏林转车,同车厢的有几个德国人,想来一定是纳粹党徒,有一个问我到哪里去,我说到俄国去。他问我去干什么,我说去看戏,于是他很轻蔑地笑起来,他的同伴也跟着他鼻子里微微的哼一哼。他说:“布尔什维克的戏有什么好看?一群叫花子在台上打架!”另外一个说:“研究戏剧只有在德国,德国的戏剧也和德国的科学、哲学一样,是世界上最高的成就。”于是他举出许多德国戏剧作家的名字,问我知道不知道,我便举出几本那些作家的代表作品,表示我曾经涉猎过。他马上高兴起来。他说:“回来在柏林住几天,看看德国的戏,会叫你惊奇的。”谈话中,我曾经提起德国的名导演莱茵哈特,他们说:那不过是一个毫无足取的犹太人。我从莫斯科回到巴黎不久,就听说莱茵哈特也被驱逐了!
我的计划是先到列宁格勒,便换车经过立陶宛。三等车的卧铺,很像津浦路的,比德、法间的车厢差些。同车的一个波兰人告诉我,说三等旅客到俄国只能住三等旅馆,睡的是两层的木架床。及至到了列宁格勒,那宏丽的都城,令人应接不暇。我住的是三等旅馆,很大的房间,绿绒地毯,绣花窗帘,橡木大床,招待得十分周到,人们也都很有礼貌。那时戈公振先生正在那里,更觉得便利。
因为要赶到莫斯科去参加戏剧节,在列宁格勒只住了三晚,三晚便看了三个戏。白天参观各处,晚上看戏,每一样都是聚精会神去应付,一连三天,便觉得疲倦得很。加之,那里的夏天,太阳下得很迟,出得很早,晚上和白天几乎没有什么分别。人们在晚上,似乎精神特别好,市面在下午十时以后热闹起来,旅馆中的晚会,有种种表演,直到次晨一、二点钟才罢。我从剧场回去,勉强参加一半,无论有什么精彩节目,也只好辜负了。
20世纪30年代的莫斯科
第一个戏看的是《夏伯阳》,红军剧团演出,一切都很朴素,表演都相当精彩。一个人在练习演说,十几个兵士轻轻地在合唱,同时进行而不相混相扰,非有相当熟练的技术和集团的训练是不容易办到的。又如农民暴动的场面,表现着农民的天真、幼稚和小孩子般的狂欢,一听见要出发了,几十个男男女女,唱着、舞着,很生动活泼,毫没有机械的动作,而节奏整然。在顶高兴的时候,有一个农民忽然无意识地对天“叭”的开一枪,大家都笑起来,这种有力的场面颇难处理。我是头一次接触,这大约就是纳粹党徒所说的“叫花子打架”吧!
第二个戏看的是舞剧《睡美人》。这是一个旧戏,柴可夫斯基的名曲,音乐、舞蹈、舞台面,以及布景、服装、灯光之美,令人醉倒。俄国的舞剧Ballet(芭蕾舞),是世界闻名而别国没有的,真是洋洋大观。在莫斯科有百多年历史的学校,至今还保存着。苏联当局极力设法改良、扩充,比帝俄时代更丰富了。
第三个戏是莎士比亚作的《丹麦王子哈姆雷特》,瓦哈坦戈夫改编、导演的。他把莎翁的作品,加以新的解释,曾经引起许多不同的批判,这是戏剧界一件大事。我在英国曾经读过玛丽赛登女士的记载,这回恰好遇见这个演出,实在是很好的机会。
这一次的戏剧节,各国参加的人颇多,我所知道的只有美国人雪勒,一个青白瘦长的人,他写过好几本介绍苏联戏剧和莫斯科艺术剧院的书,英国的玛丽赛登女士,她常在《The SiageArt》写文章,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小姐,熊式一先生介绍我认识的,其余的如西班牙、芬兰、法国的几个导演,因为没有人介绍,又不住在一个旅馆里,见面只点点头,随便寒暄两句。
在莫斯科第一晚看的是凯麦尼戏院,泰伊洛夫导演的一个法国戏。这个戏是过去法国一个通俗作家斯克利伯(Scribe)的作品,我为了看这个戏,曾经在图书馆去读过英文译本,可是戏名我现在忘了。斯克利伯编的戏,舞台效果素来很好,所以他在当时颇为轰动,但是法国人不承认他的作品有文学的价值,凯麦尼剧院是以演王尔德的《莎乐美》著名的。泰伊洛夫颇欢喜导演外国作品,他是属于唯美派的,他反对艺术剧院那样的写实主义。我没有看过他所导演的《莎乐美》,这一次除了斯克利伯这个戏之外,还看过三个戏——一个是喜歌剧《接罗符里、接罗符拉》;一个是《意大利的艺术》,也是喜剧;另外一个是美国左翼女作家写的《机械》。这几个戏,如果要仔细介绍,一定占很大的篇幅,而且过于专门,在《怀旧录》里是不相宜的,我只举出一二点来说明我所得的印象。
泰伊洛夫
泰伊洛夫所追求的是美的谐和。他的戏,每一个场面,不管是平面的或是立体的,总是非常美丽而富于刺激性的画面——图案式的画面。台词是朗诵式的——他所独创的方式——音乐的。动作是舞蹈式的。他把动作、台词、表情,和色彩、光影、音乐等等,作一个整个的打算,有机的配合起来,造成一个一个美丽的场面,使观众一看,就受到强烈的刺激、深刻的印象。依我看,他是相当做到了的。
戏剧节的第一天晚上,他拿出人们差不多早已忘了、戏剧界也拿来束之高阁的斯克利伯的戏来给各国人士看,他的确表现了他导演的才能,在开幕前,他有一段简短的致词,他说:“……人家以为苏联的舞台,只有一种方式,其实是有各种派别,譬如莫斯科艺术剧院和凯麦尼剧院,就显然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派别……”他又在后台准备些茶点,招待大家去谈了一会,他的经理罗宾斯坦,对于其他的演出派别,从说话中表示着轻蔑——有人提起莫斯科艺术剧院,他说:“那不过是单调的写实主义……”
泰伊洛夫不大讲话,他觉得中国的戏剧工作者能参加甚为难得,就在一张节目单上写了一句“不要忘了莫斯科”,送给我。旁边有人说起,那年的五一劳动节,有些中国工人从海参崴到莫斯科表演新编的中国旧戏,剧中的中国兵和日本兵在台上打全武行,真刀真枪,他们觉得奇怪,问我近代战争是不是可以用那样的方法表演,我也不好怎样回答,只说:“这是用旧形式表现新事物的限制。”
《机械》那个戏听说在美国演出失败了,泰伊洛夫拿过来从新演出,那个女作家特为从美国赶到莫斯科去看,表示十分满意,这事令人感到兴奋。不过苏联的观众却没有十分欢迎这个戏。
戏剧家斯坦尼斯拉夫斯
莫斯科艺术剧院的戏,我看过《死魂灵》、《樱桃园》、《粮食》、《装甲列车》、《恐怖》。其中《装甲列车》、《死魂灵》、《樱桃园》个是在戏剧节的时候看的;《粮食》和《恐怖》是以后看的。此外我还看过他们在排演中的《费加罗的结婚》(法国朋马雪作)和改编过的莫里哀作的《伪君子》。本想等着看高尔基的《夜店》,因重演延期,没法久候,只好算了。
艺术剧院是以写实主义著名的。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主张是要把所有假面戏剧完全从舞台上赶出去,他要演员充分感受剧中人的性格和心理,“下意识的”表达出来。本来,要用极其自然的言语、动作、表情,把一个人的心理无微不至展现在台上,叫观众愉快地、充分地接受,原不是容易的事。何况舞台艺术不是一个人所能完成!集体的配合,更加复杂而难于把握。所以斯坦尼氏训练演员异常精密,每排一个戏也需要很长的时间。要他们自己把握住内在的情绪,他的注意是微细到极点的。泰伊洛夫及梅耶荷德与他相反:泰伊洛夫以为戏剧原不过是一种假相,和真实的生活形态应当有距离。他们两个人都说艺术剧院的演出法是繁琐的写实主义,他们以为像那样做,越求细密,反不能把握内在的真实,可是他们的学生必须研究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演出体系。苏联政府所办的戏剧学校,是规定以斯坦尼氏的体系为主。
艺术剧院的戏,我第一个看的是伊凡诺夫的《装甲列车》,第二个是《死魂灵》;第三个是《樱桃园》。艺术剧院是帝俄时代进步的知识分子的剧场,柴霍夫的作品,最合当时那些进步的知识分子的胃口。如《海鸥》、《樱桃园》,都是这个剧场的保留节目,真所谓“拿手好戏”。这剧院到了革命的前夜,跟着当时知识分子消沉的气氛,走近了神秘主义,十月革命以后,斯坦尼氏很谨慎地接受了新的内容,他和他的学生才努力于新兴革命者新的内在情绪的表现。如《装甲列车》、《死魂灵》、《粮食》、《恐怖》,都是革命后的新作品,所以他们表演的方法多少有点要变。只有《樱桃园》还保留着莫斯科艺术剧院写实主义原来的面目。
我看了艺术剧院的戏,觉得写实主义的演出,可说是达到最高峰了——演员在台上并不像在演戏,而无处不是在演戏,整个的不像戏,而无处不是戏。演员并不是在描写或再现剧中人的生活,他们就是剧中人在舞台上生活着。
他们对于人的生活——社会生活,并不满意于模拟,而是经过消化,通过想象的创造。最好的是创造而无创造的痕迹,拿中国批评家的老话来说:是不矜才,不使气,炉火纯青,天衣无缝,可是内在的力量,好像血液在脉管中运行,一针刺下去,就会爆出来。就像《装甲列车》那样的宣传戏,也演得入情入理,丝毫不见夸张而力量自然雄厚,但这是非经过长期的训练办不到的。日本一个音乐家由田耕作曾经想把艺术剧院的戏招待到东京去演,他说:“如果没有亲眼看见艺术剧院的演出,就不会懂得内在情绪如何把握,如果没有见过艺术剧院的灯光布景,就不会懂得光和色是如何运用。”这话大体并没有夸张。
有一天艺术剧院招待外国的宾客,我们参观了剧场、舞台和资料室等。时间太匆忙,没有详细看完。开了一个茶会,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生病没有出席,由柴霍夫的太太代表说了几句话。大家都很高兴,其中西班牙和法国的两个导演,他们因为想从写实主义进一步寻找新路,他们出门的时候,主张到凯末尼剧院去看泰伊洛夫的演出。
写实主义的演出到达了艺术剧院那样的高峰,必然会有转变。新形式的要求便会很自然地被人提出,梅野荷德、瓦夫坦戈夫等的演出都各有其理论的根据。
戏剧家梅耶荷德
第一届戏剧节,梅野荷德因在南俄公演,曾经渡过黑海,赶到奥德萨。只看到一个戏,看不出什么道理。我第二次到莫斯科才多看了他几个戏,如《森林》、《密斯脱罗宾逊》等戏,便看出他独特的风格,他的所谓机械动力,所谓条件主义,和他运用构成主义的方法,都大体接触到。有个玛丽剧场,专演奥斯脱洛夫斯基的作品,门前塑着一个奥斯脱洛夫斯基的像。《森林》也是玛丽剧场保留节目之一。在玛丽剧场,还保持着传统的演出方式,表演很不错,我去看过好几个戏。其中也有比较新的演出,看得出逐渐在改革之中。一般人叫他们的戏为旧戏,可是观众颇为欢迎,名角出台,观众高呼,有些人把花抛上台去,这大约还保持旧时的习惯,在别的剧场不会看见的。如果和梅野荷德导演的《森林》比一比,那就会感觉可惊的距离。
梅野荷德对奥斯脱洛夫斯基的作品,加以新的解释,自不用说,《森林》成为讽刺性极强的喜剧。布景是构成派的;台上设流线型的斜坡,可以当厅、当山、当路。坡下的空地可以当厅、当房、当花园。变换装置和道具的时候并不下幕,观众可以看见工作人员走来走去。有时幕前放下字幕,说明剧情。这些在中国人看来,都不足怪,不过他的手法并非固定,照戏的性质常有新的处理。在《森林》这戏当中感觉到最特出的就是演员的动作、台词、化妆,无一不夸张到极度。老太婆的头发是红的,她的“面首”,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,头发是绿的,走的是台步,念的是上韵的白,还有许多令人惊异的手法。如果在中国舞台上出现,不知会遭到怎样的攻击,但是在他,每一种措施都有特殊的意义。他从原始的舞蹈和祭典,想到应用单纯的、象征的、有力的动作,直接传达意念,激发观众的情绪。尽管他如今为着形式主义和个人主义遭着批判,他的理论和机械动力的表演方法,风格化的舞台,大胆而有力的手法,的确不是写实主义体系所能包括,我们应当深切研究的。
除前面所说几个剧场之外,国立剧场是经常演着大歌剧Opera的。欧洲各国,除意大利和法国,只有苏联经常有大歌剧出演。原来大歌剧是专以声乐和器乐为主的,现渐趋于没落。苏联加以改革,要把它的戏剧性加强,除唱之外,也注重表演。力求内容之充实,当然也是重要课题之一。每年都有新作。
舞剧Ballet也在改革之中,那时我所见的有两个新戏:个是以法国大革命为题材的《巴黎的火焰》,场面很大,很美,真把革命美化了。还有一个就是有名的《红罂粟花》——故事大略是说苏联一只船到了上海,看见英国巡捕压迫中国劳动者,就挺身而出打抱不平,并帮助中国工人上货。英人自知理屈,便想暗害苏联船主。有一个中国女孩子救了他。船主回到苏联去了,临去时送了她一朵红罂粟花。那姑娘对花怀想,不觉入梦。梦中到了苏联,进了幸福之宫,这里有很美丽的舞蹈。详细的情节我不大记得了,伟大的场面还如在眼前。扮中国姑娘的是一个最有名的Ballet舞蹈家,她已经退休,不轻易登台,那天晚上特别请她表演,据说是表演得格外卖力,特别精彩,散场之后请我们到一个厅上茶会,她将台上用的绸制红罂粟花从身上摘下来送给我,这在西洋的剧场里是很难得的。
这种舞剧,因为要适合舞蹈的条件,服装都是特别设计的(舞剧只有舞蹈和音乐,没有对白,也没有歌唱)。《红罂粟花》里扮中国人也有特殊的装束,而且每人都拖一条辫子。我问为什么要那样,他们说,如果没有辫子,一般的观众就分不出哪一个是中国人。尤其是最后一场,一个拖着辫子、满身刺着龙的中国人舞绸带,没有什么意思。不过是演员表演自己的技艺罢了。
歌剧和舞剧都有固定的格局,也和中国旧戏一样,有些限制绝不容易打破。你以为那是千篇一律的一套,那往往是最精彩的部分。从事改革的所感到困难,中外一样。不过政治上了轨道的国家,能够依着预定的程序推进,不致受意外的、不必要的阻碍。
第一届的戏剧节,到底是头一次,有些如犹太剧团、吉卜赛剧团、鞑靼剧团,都没有如时在莫斯科表演。红军剧团的戏也有好几个节目,大体都是以内战为题材的宣传戏。
这回得到最好评的是乔其亚的剧团。他们是特为从乔其亚省来的。演出的方法颇新,接近梅野荷德的体系。乔治亚人是东方民族。他们的乐器是以腰鼓和短笛为主。唱起歌来,几个人唱,旁边的人拉着很长的声音,“哦、哦”地和着。音乐和跳舞,多少都还带一些原始的气味。女子舞蹈的步法,很像中国花旦的台步。——有些西欧来的人都以为他们的演出有特殊的东方风格,及见他们采取流线型斜坡、高塔、对照鲜明的色彩、近代式的表演,感觉得失望,玛丽赛登小姐就接连说:“非原始的,非原始的,斯大林是乔治亚人,听说他对于这帮青年给与了很多的鼓励。”
还有必须提一提的是苏联的儿童剧。那时莫斯科有两间儿童剧场。儿童剧并不是给儿童演的戏,是特为儿童编制,用成人演员专门演给儿童看的戏。儿童剧场有直属的剧团,演员都相当好,他们为着教育儿童而演戏。有专为儿童的作家、导演、舞台设计者。还有研究教授法、儿童心理的专家。他们在戏剧进行中与演完以后对观剧的儿童作种种测验,供剧团的参考,以便随时对写作和演出加以改进。还有专家,研究傀儡戏和默剧(Pantomime),这些都是很好的教育工具。我所看到的几个儿童剧,就是成人看看也很有趣味。
儿童剧场附设有运动场、画室、粘土工厂、音乐厅兼舞蹈场、玩具室……每一部门都有专门负责的导师。儿童入场看戏之先,欢喜运动的就集中在运动场;好音乐的就可到音乐厅去,那里有音乐家带他们唱歌、玩乐器;舞蹈教师就领导他们集体跳舞;画室和粘土工厂等都有让儿童实习充分的设备——我回国以后又听说他们有儿童乐园的建设,规模更宏大而完备。
1951年,欧阳予倩、夏衍等人在苏联
以上关于苏联第一届戏剧节的回忆,仅是关于戏剧一个部门大体的轮廓,题目的性质所限,不能详尽,何况已经过了十年!十年了,苏联的戏剧界进步到了什么程度,这岂是在万山中所能想象!这一次大战胜利,又跃进了很远的一程!青年戏剧工作者们,作何感想?努一番力,不见得就赶不上吧?如何确定目标,坚固斗争的信念,是当前的课题。
——(节选自1945年6月《广西日报》连载的《怀旧录》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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